如果我可以站上宇宙的視角(從詞源學視角看“元宇宙”)
近期,“元宇宙”(Metaverse)成為多個領域所熱議的高頻詞匯,也日益進入不少學者的視野。該詞的英文由前綴meta與詞根verse構成。學界通常將其溯源至美國科幻作家斯蒂芬森(Neal Stephenson)創作并于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說《雪崩》(Snow Crash)。該書在2009年由郭澤翻譯為中文并出版,2018年再版,兩版中Metaverse均被譯為“超元域”。目前,業界則更傾向于“元宇宙”的譯法。西文詞源與中文翻譯都是透視詞語內蘊的重要渠道,更是揭示其承載的世界觀與實踐目標的關鍵抓手。
前綴meta
古希臘時期,meta一般表示“追隨、在某物后邊”。安德羅尼柯(Andronicos Rhodios)在整理亞里士多德的殘篇時,將研究自然現象運動變化的著作編纂為《物理學》(ta physika),把討論抽象范疇的文章另作一冊并編在《物理學》之后,名為《物理學以后諸篇》(ta meta ta physika)。此時的meta還只具有文本編纂先后次序的意味。中世紀的經院學者們創造性地用拉丁文將《物理學以后諸篇》譯作metaphysica,并把該文本的研究對象指認為高于物理學的“第一哲學”。meta由此有了“是……之始源”等表明邏輯層次關系的含義。現代英語主要繼承了meta拉丁文的詞意,并將其運用于各門學科的反思當中。20世紀下半葉以來,元語言(metalanguage)、元歷史(metahistory)等話題紛紛涌現。
漢語學界初期對meta的接受,是希臘文與拉丁文兩種詞意交織的結果。1881年,日本學者井上哲次郎依據《易經》所言“形而上者謂之道”,將metaphysis譯作“形而上學”。可見,該詞在他心目中是超越形體而探求“道”的究極學問,meta有指向究極的意味。后來大量中國留日學者回國,該譯法慢慢流行開來。不過,20世紀初嚴復翻譯《穆勒名學》時曾提出,metaphysis西文原意為“出形氣學”。meta僅有“超出某物范圍”的意味,未必指向究極。目前,國內通行的譯法為“形而上學”,與此相應的meta也更傾向于表示邏輯上的始源關系。這也是無論《雪崩》中的“超元域”還是當前的“元宇宙”,對Metaverse的翻譯中總是帶著一個“元”字的緣故。
不過,“元宇宙”的提法帶來了某種困惑:難道由符碼主導的虛擬世界比由身體活動主導的現實世界更本質、更真實嗎?其實,無論從《雪崩》的設定還是從目前業界的描述來看,“元宇宙”只是虛擬與現實的深度融合,其定位是現實的延伸而非母體。可見Metaverse的meta在實際應用中更傾向于最原本的、偏向希臘文的意味。《雪崩》的中文譯者在“元”之前加上一個“超”字,試圖用物理時空的先后次序范疇來淡化邏輯上的層次范疇,應當說是較為貼合現實所指的。反觀當前去“超”留“元”的提法,或許更多帶著“開天辟地”等謀求話題熱度的目的。
詞根verse
一些解讀認為,“元宇宙”的詞根verse是universe的縮寫,這其實并不完全準確。universe來源于拉丁語詞匯uniuersum。該詞由前綴uni/unus與詞根vertere/versus組成。unus意指“唯一,獨一無二”,而在基督神學語境下即指上帝。versus意指“已經轉向”。universe總體上代表“向著唯一者回轉”的神創論宇宙觀:上帝造出了宇宙,宇宙是回到上帝的路途;只有當其以表示“完滿”“大全”的上帝為目標時,才具有漢語中“宇宙”所謂“四方上下”“往古來今”的絕對時空的意味。verse舍棄了“唯一者”uni,亦即舍棄了“轉向”的目標,只遺留下行動的痕跡,其內涵也就不能等同于宇宙總體。按照嚴格的拉丁語義,《雪崩》的中文譯者將其譯為“域”,意為宇宙之局部,是更為嚴謹也更為符合小說設定的。
此外,現代英語的universe除表示宇宙總體,也可以表示某一特定的“領域”。經過諸如“平行宇宙”等科幻概念的引介,漢語當中的“宇宙”也不再完全指稱世界總體了。尤其在一些科幻題材電子游戲中,每個“玩家”都能創造屬于自己的“小宇宙”。業界在力推“元宇宙”的譯法時,主要考慮的是現代意義上個體化的“小宇宙”。
從詞根來看,“元宇宙”反映出個性與公共性的張力。大數據的搜集以及智能算法的應用,使得平臺能夠“精準地”按照使用者的生活習慣投放信息,在滿足其需求的同時又反過來強化其習慣與偏好。長此以往,個人的消費便有可能被固化在其熟悉的領域。在當下的經濟生活里,消費領域的個性化趨勢遠不足以消弭通過集體勞作而參與的公共性。而按照業界“重塑經濟系統”愿景的鋪展,由數碼符號所編織的虛擬現實將全面介入人們的生活,甚至從根本上模糊生產與消費的界限。我們甚至可以想象,未來人們的一些勞動,或可通過虛擬世界的轉譯而成為某種游戲體驗。一旦每個人都被安置在只屬于自己的“小宇宙”里,傳統的公共意義體系將被重塑。人類仿佛重新經歷著亞當·斯密所察覺的自發與自覺的矛盾——每個人都利己地生活著,智能算法作為“看不見的手”牽引著社會整體的運作。因此不妨說,“元宇宙”是一種“新瓶裝舊酒”的敘事,引領我們“回轉”(verse)到了近代以降的“元”(meta)問題。
(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“美好生活視域下合理消費方式建構研究”(20CKS022)階段性成果)
(作者單位:南京大學哲學系)
來源:中國社會科學網-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:蘇振源